第八十七回 少师谋国访魔僧 孀姊知君斥逆弟
少师谋国访魔僧 孀姊知君斥逆弟
大凡为三军之司命,不独才且智也,其要在静与忍。忍者,养气之道;静者,治心之法。能静者必能忍,能忍者亦必能静,事虽殊则理则一。如项羽欲烹太公,汉王笑曰:“幸分我一杯羹!”司马懿坚守不战,武侯遗以巾帼,恬然而受之,所谓忍也;撼泰山易,撼岳家军难,所谓静也。景佥都为海内英才,马太守亦淮南杰士,当兵下皖江之日,其逆料军机,适与道衍针锋相对,胜负正未可定;乃厉志被杀,仆固义受辱而返,误为道衍所激,忿然而攻之,竟堕其术中。夫静与动为对待,忍与躁为相反。躁则气不过,利害当前而不知;动则心不一,吉凶在左右而恒不能察。《兵法》云“兵忿者败”,此理之所必然者。虽然,亦有数焉。所谓数者,天也,非人也。吕军师在荆州,伐楚山之木以治战舰,原为下江南之计,不虑汉中之缒其后,到虑汉口之扼其前,与鄱阳湖之师出其肘腋,要待期会一至,则约佥都扬兵于江上,以饵守皖之兵与鄱阳之师,然后从上流而下,则彼汉口势孤,不能当抵,全局摇动。乃万全之策,必胜之道也。今佥都偾败,安庆固于金汤;而汉口、鄱湖两重门户,奠如泰岱。吕军师悬军荆州,势不能飞越南下,反落在道衍布局之内,非天之所以助燕也哉?不必再论。
且说姚少师大胜之后,赏劳了将士,遣发战船仍回鄱阳操演,自己即返南都。燕世子出郭相迎,一面具表告捷,一面于正殿大开筵宴,会集百官,与少师把盏。道衍夸说用奇制胜,意气傲睨,旁无一人,百官皆踧踖称赞不迭。道衍又乘兴启上世子道:“有一新罗国异僧,其道术通神达圣,名曰‘金刚禅’,是活罗汉临凡,为臣八拜之师。向曾期臣会于天台石梁之上,只因国家多故,未及践约。今者江北诸贼,不敢正眼窥觑,乘此余暇,臣当前去请来擒取妖妇,削平济南,以报我皇上并殿下知遇之恩!”世子举手称谢。宴罢之后,又具表章预为奏闻。
道衍乃择日辞朝,世子延入内殿,缓言致嘱道:“国师请得圣僧,径诣北阙请旨平寇;国师宜仍返南都,秉持军事,毋辜本宫悬望。”道衍随应:“这个自然。”世子即令内臣抬出黄金一千、白金五千、彩帛百端、蓝玉十笏、七佛紫金毗户帽一顶,上嵌珍宝七颗,千佛鹅黄袈裟一件,上缀明珠二十四粒,又敕羽林军三百,沿途护送,并陆路銮舆一乘,水路御舟一只,为国师应用。道衍启辞道:“臣系方外,臣师尤系方外,这些金银、玉帛,总用不着。至羽林军銮舆,乃上用之物,尤非僧家所宜。唯毗卢袈裟,承殿下为臣制造,并水路御舟,臣谨拜受!”向世子稽首。世子离席答礼,随道:“国师从不虚言,孤不敢强。但途中供给护送,是少不得的。”随命内臣取鹅黄松绫四幅,各写四个大字:
一库给金钱;一仓支米粟;一官弁供役;一驿营巡护。
写毕,令装裱在四面蟠龙赤金牌上,大排銮驾,亲送出城。
至皇华亭,手奉三玉爵于道衍曰:“愿国师速回,本宫全赖维持也。”道衍曰:“不须殿下再嘱。”饮毕,也献三爵于世子,然后拜别。百官设祖帐者,连延三十余里。至晚,歇于公馆。
明日登程,一路风光,不消说得。
到了丹阳,御舟及从船早已备着,少师就登舟,升炮开行。
地方官员都在河干跪送。其威势尊严,比着天子出巡,也差方不多。将次吴门,右布政司远迎请安,道衍因是方伯,准其一见。有顷,送上程仪五千金。道衍除日费之外,概行辞绝,唯有这项全收。这却不是贪财,他原是苏州籍贯,有个亲姊姊家贫孀居,道衍自幼丧了双亲,在姊姊身边抚养长大,鞠育之恩,与亲母一般。自从富贵之后,并未通问,到此忽然念及漂母一饭,淮阴尚报千金,何况我姊?竟欲将此五千报答他,还算良心不昧处。
到了姑苏城下,遂吩咐登岸。那伺候的是八座大轿,旌旄、斧钺等项执事,光辉闪烁,盛不可言。道衍先把文武官员遣发去了,然后乘舆而行,其姊住在相城里陋巷之内,先有吴县典史去报知了。姊姊大怒,闭门不纳。从人再三通意,亦并无答应。道衍沈吟一会,“我姊姊贫户,未常见此威严,反惊恐了他。”即令回轿,拟于次日易下旧衲敝笠,微行而来。
按下这边。却说他姊姊有个儿子,不解其母之意,婉言问道:“舅舅若再来,母亲许他见否?”其母应道:“不及黄泉,决不相见!”其子问是为何,其母道:“孩儿有所不知。他从燕王谋反,罪恶滔天!我虽小家,也知忠义,怎肯认他为弟?”
其子道:“原来如此。据孩儿愚见,莫若明目张胆,当面责以大义,使闾里共见共闻,却不更好?”其母道:“我昨日恼极,想不到此。我料逆兽还不知窍,决然再来。这邻里中,有几位读书的老人家,汝先去说知就里,约他们不期而集,当了正人的面,唾骂他一场!”其子忻然自去。
俄听得有人敲门,其母令婢问时,说是个和尚,带着个小沙弥来认亲,其子也正回来,在门外迎着,随请入小堂,施礼坐定。尚未开言,只见有三、四个白须老者推进门来。道衍问:“是何人?”其子应道:“总是老亲,舅父不妨同坐。”道衍方欲问姓名时,其姊姊已在屏门后步出。但见:
头裹着碎花绫一片,手扶的方竹杖一根。眉有寿毫三寸,短短丝垂鹤发,脸分寿瘢数点,深深纹蹙鸡皮。身穿比丘尼布服,多猜栗壳染就;腰系阿罗汉布裙,将疑荷叶裁成。生在蓬茆,偏识儒门礼义;老来疏食,常看佛氏经文。人生七十古来稀,此媪八旬今代少。
道衍一见姊姊铁面霜风,向前下拜,外甥在旁答礼,四位老翁亦皆向上四揖,请母上坐,然后分宾主坐下。其子各手奉粗茶一杯。其母问:“道衍汝大贵人,还来见我恁么?”道衍欠身答道:“弟弟虽位列三公,随身止有一钵,今得藩司送白金五千,特为姊姊称寿,聊表孝心。向因国事烦冗,疏失音问,求姊姊原谅!”其姊勃然而言道:“这都是江南百姓的脂膏,克剥来的,怎拿来送我?”道衍亟接口道:“不是他的私献,原奉太子令旨在库中取的。朝廷尚有养老之礼,何况做兄弟的送与姊姊?”其姊又厉声道:“你说的那个朝廷?我只知道建文皇帝,却不知又有个恁么永乐!伯夷、叔齐耻食周粟,我虽不敢自比古之贤人,也怎肯受此污秽之金钱?列位诸亲长听者,道衍那厮,老身从六岁上抚养他起来,送与先生读书的束修,还是我针黹上来的!夜间点盏孤灯,老身坐着辟绩,课他诵读时,就与我炒闹。到得长大,好学的赌博,输得情极了,愤气走在江湖上,跟随个游方僧落了发,流荡到京中。正值太祖皇帝选取僧人为诸王子替身师,不知他怎样钻谋得了燕府,就该在本分上,做修行出世的事,乃敢结连个相士,哄着燕王说是真命天子,乘着建文皇帝年少登基,他就教唆燕王兴兵造反,违逼京城。圣主不知去向,六宫化为灰烬,皇子、皇弟,尽遭屠戮,而又族灭忠臣数千家。夫人、小姐,囚辱教坊,守节自尽者,不知多少!古人有云:‘忠、义为天地之正气。’朝廷以之立国,残坏高皇帝之命脉者”,说到这句,把手中杖指着道衍道:“是此贼也!我知道阎罗老子排下刀锯鼎镬,待汝这个逆贼!我乃清白老寡妇,安肯认逆贼为兄弟么?”言讫,径自进去。
道衍十分羞恚,面色如灰。其外甥起谢道:“家母年迈性拗,幸舅舅勿怪!”道衍不答,即立起身来要走。四位老者皆扶杖迎住。一老举手道:“古来志公禅师,叫做‘缁衣宰相’,是个虚衔,今少师实做缁衣相公,岂不强似他?”又一老得道:“鸠摩罗什与佛图澄,皆为国师,行的是佛法,今少师行的是兵法,所以为奇。”又一叟道:“燕王是真命天子,方有真命的军师。若说是篡逆,难道王莽,朱温不算他皇帝不成?”第四个老翁道:“如今太子宽仁大度,我等老朽,不妨做他百姓。若是燕王,我等亦决不做他百姓,要到首阳山去走遭的!”道衍听了这些冷言讥讽,方悟他设此一局。倒徐步下阶,冷笑道:“这些愚夫、愚妇,那知道宰相肚内好撑船也!”出了大门,手也不恭,头也不回,如飞走到舟中。沈思一会,又冷笑道:“倒是我没见识,觉道十分扫兴,再见不得人!”即连夜开船。
传谕前途文武官员,概不许迎送供给,落得有此五千金为盘费,一路无话。
直到绍兴府之新昌县,雇了四顶竹桥,止带三个从者、随身行李,两日就到天台,去寻石梁。此山高有一万八千丈,周回八百里,其石梁在山之西顶,势若虹影之跨于天半。广不盈尺,长七尺有奇,龙形龟背,上有莓苔斑剥,其滑莫可措足;下临绝涧,瀑水舂击,声若雷霆。过桥有方广圣寺,为五百阿罗汉所居。道衍如何可度?徘徊了半日。正是:
咫尺洞天不可到,千秋福地亦空传。
道衍向桥那边盼望,隐隐有玉阙琼楼,并不见有一人来往,废然而返。又诚恐其师在别个胜处,遂欲遍游桐柏九峰,及梁定光师一十八剎。
逍遥数日,在赤城东畔见一樵子,在一株大松树面斲断柘干。时道衍舍舆徒步,听得伐木之声,举头一看,那株松树高有五丈,大可合抱,因叹曰:“可惜栋梁之材,不为庙堂所用!”
樵子在松顶应声曰:“可惜我这利斧,不曾斩得一佞臣头!”道衍遽问:“佞臣为谁,汝可说与我!”樵子道:“汝不过游方和尚,说与你无用。盘问他则甚?”从者喝道:“兀那樵子!休得胡说!这是国师姚少师爷爷!”樵子大喝道:“你就是姚广孝么?我正要砍你的秃颅!”遂把斧子向着顶门上掷下来。道衍亟躲,刚刚差得些须,吃了这一惊,如飞的走回。从者道:“尀耐樵子那厮,这等可恶!须送到天台县去处死他!”道衍笑道:“汝等有所不知。这是建文的逃臣,东湖樵夫之类,不怕死的,又不知他名姓,睬他则甚!即使拿住了送官,岂不显扬了他忠义的名目?何苦!何苦!”
道衍寻不着师父,倒遇了个要杀逆臣的樵夫,即于次日要起身了。又想著有个隐身岩,峰峦奇峭,是寒山、拾得二师坐禅之地,因闾丘太守去访他,二师隐身入于岩中,至今崖壁上,宛然留下圣像,为天台第一景致,不可不去游玩,难道又遇着个樵子不成?仍旧带了两三从者,坐顶竹轿,迤逦而行。到一个岩坡平坦之处,道衍下舆小解,缓行数步,转过山麓,有草屋数间在岩坳之内。松竹萧疏,风景幽邃,可爱人也!有诗为证:
面面峰峦合,偏容野客巢。短墙临涧曲,小屋落山坳。
鹤与梅妻伴,松和石丈交。人间有此境,我亦欲诛茆。
道衍信步之际,见个松颜鹤骨的人在石涧帝边,将锄来垦壁沙土。曲曲折折,引涧水通流,灌入菜畦。道衍自言道:“抱瓮而灌者其拙,桔槔而引者太巧,此可谓得其自然之利!”那人便停了手,支着锄儿问道:“师父,你通文达理的话,山村蠢夫,全不省得。”道衍笑道:“岂是你省得的?”那人道:“救师父讲解讲解,方不虚了话中的妙意。”道衍笑道:“讲来你也不省!然我既赞你,安可不使尔知道?”就把汉阴丈人抱个大翁取水来灌菜圃,子贡见了,说:“老父何不用桔槔为便?”
丈人答道:“人有机心,乃有机事。我深恶桔槔之用机也。”“那桔槔是戽水的车儿,全用着机关运水的。你今垦沙为沟以引水,在乎巧拙之间,我所以说这两句。”那人愕然道:“这样的学问,除非当朝的姚少师,方才省得哩!”从者就卖弄道:“岂不是呢!”
那人忽举铁锄道:“我猜你是姚广孝。原来不错,我正要锄你这个逆秃!”一边说,一边当脑盖锄下来!道衍着急,掣身飞奔,那人从后追赶。一从者抽出舆杆来迎,恰好接住,“刮喇”一声,早被铁锄打折,那竹子虽比不得木梢,一折两段,还是连的,然已用不得力,打不得人了,也就踅身而走。舆夫向前劝住,抬乘空桥而回。道衍这番,以出自意外,隐身岩也游不成了,还只恐深山之内,有人来算计,遂连夜起程而去。正是:命在剎那,幸能逃一斧一锄;祸生肘腋,怎禁当一鞭一杖?不知又遇何人?下回便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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